冬天，我带外婆去吃火锅。
外婆用手弹了弹锅说，这锅倒是比家里大很多。
我让外婆带上餐厅准备的围兜。外婆戴了半天没有戴上。
外婆于是说，不用戴，没事的。
我说，要戴的，不然要弄脏衣服。
外婆说，这衣服都没围兜贵呢。
我，…………
在调料区，外婆拿着小碟子呆呆看了半天，问，酱油呢，醋呢？
我说，这里这里，其他你可以自己调。
外婆拿着酱油和醋就走，边走边说，吃个火锅还有这么多料，蘸个酱油米醋就好啦。
结账的时候，多块钱，外婆拉着我说，不合算，下次我买个更大点的锅，你来我家里吃。
我也带着外婆去五星大酒店吃自助餐。
外婆在各种西餐中餐前久久徘徊了很久，告诉我，我发现中文也都快看不懂了。
我说，怎么了？
外婆说，很多菜名都看不懂，菜也从来没看到过。
于是，外婆就点了两份蛋炒饭，津津有味地吃完了，然后擦擦嘴说，吃饱了吃饱了。
我说，想喝点什么吗？
外婆从小包里掏出一瓶农夫山泉说，我自己带着呢。
外婆喝了口水，看着旁边几桌大盘大盘的菜说，哇，怎么这么能吃啊？
我忙说，嘘，小声点小声点。
外婆盖上瓶盖说，对对，公共场合，要注意素质，电视上经常说的。
出来的时候外婆问我这顿花了多少钱，我想了想不能如实告诉外婆，就随便说了一个最低数字，块。
没想到外婆一惊说，啥？两碗蛋炒饭要块，我跟你说，你下次来我家吃，我给你放10个蛋，别说蛋炒饭，蛋炒蛋都没这么贵……
在酒店大堂我忙说，嘘，小声点小声点。
外婆也压低声音说，嗯，最多最多50块。
我每次带着外婆出去，外婆回来总会时不时感慨，外面好是好，但很多还是不如家里的好啊。
是的，那是二十年前，我哪里都没有去过。
那时候我大部分的时光都是在外婆家度过，甚至几个月都在外婆家。
在外婆家一切都是瞎玩，是属于这一生中最瞎最美的日子。
譬如看电视这件事在自己家里也可以做，但是在外婆家看电视感觉就不一样。再譬如，在外婆家看日落和自己家里看日落感觉也很不一样。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多年以后会有一个叫周杰伦的歌手在歌词里表达了这种感觉的与众不同。
那时外婆家是黑白14寸电视机，长着两根天线，那时候还没有“天线宝宝”。它经常在播放过程中出现呲呲声和雪花。这时候外婆就敲它三下，马上就恢复了正常。对于我而言，这台电视机播放的一切都变成了植入广告，有时候我看电视剧，就是为了等着它出现呲呲声和雪花，然后过去敲它三下。这种最早的人机互动，让我乐此不疲。
外婆说，这个电视机是有灵性的。
我说，真的很听话。
外婆说，比你还听话。
在我无法反驳的时候，有一次晚上电视机却失灵了。我猛敲了好几次，它还是持续着呲呲声和满屏的雪花。
我说，它怎么没有灵性了？
外婆说，它累了，要睡觉了，你也该睡觉了。
这台电视机最后以15块钱卖给了收破烂的。但那时候外婆还换了一种表述方式，她说，电视机它生病了，医院里去，等把它治好了再回来。但是我已经知道外婆是瞎说的，其实就是它以15块的价格被卖掉了。这说明我正在不经意间慢慢地长大，可能外婆都来不及发现我的这种改变。
童年有时候就是这样慢慢的一丝丝被抽离，譬如我再也无法拥有这种离谱的人机互动的乐趣，我甚至有点黯然伤神。当然若干年后，如果再有一台这样的电视机放在我面前，我也不会感到有多么有趣。
这可能，就是所谓的长大了。
长大以后，我大部分时间是在家里看电视，至于看日落这件事，说出来总有点矫情，谁会经常去看日落呢？因为大家很忙，忙着各种事情，世界发生了很多改变。
长大而又很年轻的人们，最后连电视都不经常看了，手机取代了一切。至于看日落，长大后的我们都跑到了比外婆家更远的地方去看日落，拉斯维加斯的日落，摩洛哥的日落，乌斯怀亚的日落，还有我各种记不住地名的日落。
于是，我就经常活在外婆的想念里，他想我的时候仍旧用老式的诺基亚打我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去她家。
我说，空了就会去。
那时候的想法就是，去外婆家也是看电视吃饭，这在家里也可以做。
我已经体会不到在外婆家做同样事情而产生不同的感受了。
年初的时候，周杰伦已经成为了亚洲小天王，那首“想带你回我的外婆家，看着日落……”的歌曲火遍了整个中国。
我们很多人哼着这首歌，在外婆家以外的地方，耍酷，叛逆，发呆，追求喜欢的姑娘，梦想着未来，还要改变世界，就这样经历人生中另一段又瞎又美的时光，所有人把这段荷尔蒙分泌旺盛的阶段称之为青春期。
我们还在不断地长大，外婆的老式诺基亚经常对接着苹果的最新款。里面依旧传来熟悉的声音，什么时候来外婆家？有时候你会觉得这声音就像从二十年前传来，一切都未改变，电话的那一端还有一只14寸的黑白电视机等着我去人机互动。
有时候外婆打我电话，还会问，你还记得那只生病的电视机吗？
我说，记得。
然后我就突然间不知道说什么了，外婆也不知道怎么接话了。几秒钟之后，外婆说，记得就好，记得就好。然后再加一句，也不知道它现在怎么样了哦？
我一听便说，一定老一样，敲三下，马上恢复原样。
外婆听了哈哈大笑，最后就问我，最近还忙吗？
我的回答，当然是“忙”或者“还好”，成年人的世界哪有不忙的，就算你躺在沙发上玩手机刷朋友圈也是很忙的，反正总有忙不完的事，一个成年人很闲，也会闲得特别忙。
外婆有时候也会来一句，忙一点好，年轻人就是应该忙一点。但我们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瞎忙，成年人很多时候除了瞎，就是忙，这的确一点都不美好。
所以隔个两三个月，我还是回外婆家看看。比起二十年前去外婆家，同样的距离真的太方便了，我在想如果二十年前我就学会了开车，那我肯定天天往外婆家跑。外婆说，肯定不是，如果这样，二十年前你就会去更多更远的地方。
我躺在外婆家的沙发上，然后摸出了手机。外婆说，你们每天对着手机在干些什么，我说，玩玩游戏，看看新闻，和朋友聊聊天，刷刷朋友圈微博，买买东西，当然还有工作的事情。
外婆说，事情真是多啊，这一个手机能里面能装这么多东西。
我说，现在是网络时代。
外婆握着她那款诺基亚说，这世界的一切都是空的。
我听到这句话就猛然一惊，因为她真的不知道释迦牟尼也说过这话，这就是她厉害的地方。
她说，其实你们并没有什么大事。年轻人每天就拿着手机刷刷刷对着电脑敲敲敲，也没什么多大的事，有钱人也就每天谈谈生意数数钱，也没什么多大的事，没钱的人也就每天打打工吃吃饭，也没什么多大的事，领导人也就每天开开会讲讲话，也没什么多大的事。
她说，这世界上最忙的就是我外公，每天早上去自留地里打理青菜萝卜*瓜西红柿，下午还要搓几圈麻将，不小心搓晚了还要被我“骂”一顿，然后偶尔帮忙做饭，油盐醋放错还要被我再“骂”一顿，我吃完饭他酒还没喝完，我就先出门散步，散了两站路，等了他半天他还在洗碗，回去再“骂”一顿。
我说，外公，好忙。
外婆说，你比你外公还忙。
我说，那没有外婆忙。
外婆说，周杰伦有一首歌叫，牛仔，很忙。
我说，这你都知道？
外婆说，我还知道他有一首，龙的传人。
我说，这你就瞎说了。
外婆说，我也不知道哪里看到过，随便乱说的，我又不懂。
我说，你已经懂得很多了。
在我思考着要不要在外婆家吃晚饭的时候，外婆已经拿出了一个个菜说，来，臭冬瓜，宁波特色，蟹糊，宁波特色，菜烘汤，还是宁波特色，你还记得伐，小时候你一口喝光了菜烘汤，真的就是一口啊。
其实我早就忘了。
长大以后也会去一些标榜着“妈妈的味道”“外婆的味道”的餐馆吃饭，却已经好久没有在真正的外婆家吃过饭了。
现在的我们，总会努力向往过着歌词一样的生活，北京巴黎土耳其，纽约伦敦和悉尼。
而当外婆给我夹菜的时候，似乎那台14寸黑白电视机仿佛治了二十年终于治好了，开始播放一段段黑白片，我在那呲呲声和雪花屏幕里，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
那时候的我也很忙，天天在外婆家忙，忙得天昏地暗，忙得无所事事，没有时间去理睬外婆家以外那个很大的世界。
除了现实，人应该还有另一个很大的世界，那里总有一个不会改变的少年，心藏往昔，如影怀念。
-END-
作者
赵挺
编辑
澈言
主编
澈言
监制
水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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