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珊
我叫张莉莉，童年的我对父亲没什么特别印象，因为父亲在我四岁那年参了*，只有探亲假才会回来。
我唯一有印象的是，父亲回家时，喜欢抱着我在客厅打转，用胡茬扎我脸，非常痒，我咯咯笑。
母亲从不辅导我作业，热衷牌桌，只有年迈奶奶拄着拐杖，坐在我的课桌旁，眯着眼，静静陪我。
我读三年级时，奶奶生过一场重病，当时花光了家里钱，还欠了好几万外债，手术加住院前前后后一个月，才逃出*门关。
我读六年级那年，父亲回来了，转业分到一个不错的单位，一家人终于团聚了，我更是如出了笼的鸟，欢呼雀跃。
父亲每天五点五十准时起床，被子叠的方方正正，先是绕着小区跑十圈，然后回家做早餐，最后送我上学。
那一年是年，父亲骑着凤凰牌黑色大杠自行车，我坐在车后，头靠在父亲宽大的后背，温暖踏实。
也是在那一年，父亲关系最好的朋友徐叔叔出车祸去世，他儿子阳阳也在车里，被压断一条腿，家里只剩年迈老母亲。
父亲得到消息那一刻，整个人矮了几寸，嘴角抽动，眼眶红红的，第二天便买了火车票，约了要好的三个奋战过的朋友，一起送徐叔叔最后一程。
徐叔叔当地的风俗，年轻人死了灵柩是不能进村的，晦气不吉利，父亲跟朋友抬着棺木，在村口跟村民吵得不可开交。
可惜寡不敌众，徐叔叔的灵柩最终没能在家停灵，草草烧了，当地饭店也不愿意接待，觉得晦气。
医院看望阳阳，阳阳跟我同年，也是读六年级，阳阳母亲在出事第三天就狠心抛下了阳阳。
父亲跟好友一商量，最后决定每人尽点力，资助阳阳读书。
父亲回到家时，头发油腻腻塌在额前，皮鞋上满是尘土，跟母亲说了资助阳阳读书的事情。
母亲先是低头叹惜天灾人祸，然后眨了眨丹凤眼，扭头问父亲：“那钱是不是不用还了啊？”
父亲听了这话，立马跳起来，鬓角青筋毕露，指着母亲鼻子大声质问。
“这个时候说这种话，合适吗？”
母亲讪讪，嘴里嘟囔着：“那孩子都瘸了，以后能报答你？”
父亲没有说话，黑着脸瞪母亲。
后来我才知道，当年奶奶病重，是徐叔叔倾囊相助，借了父亲五万块钱，连欠条都没要父亲打。
十七年前，五万块钱不是一笔小数目。
徐叔叔是非常重感情的人，父亲是他出生入死的战友，是他兄弟，父亲有难，他怎可袖手旁观。
他完全信任父亲，直到徐叔叔出意外，父亲欠他的钱都没还清。
锦上添花的事人不一定能记得，但雪中送炭，很少有人忘记。
父亲是那种别人对他一点好，都会深深镌刻在心里的人。
父亲每个月给完家用，会从工资里抽出一部分钱寄给阳阳，每当这时，母亲就会蹙眉撇嘴，忿忿不平。
父亲不仅资助阳阳读书，还经常跟他通电话，关心他身体，询问他功课，安慰他，鼓励他。
阳阳也没让父亲失望，品学兼优，各种竞赛频频得奖。
后来父亲的三个朋友陆陆续续断了对阳阳的资助，都是要养家糊口的人，能略表心意已属不易。
但父亲攥着拳头，眼神坚定跟奶奶说，他不会不管阳阳，退一万步说，就当还徐叔叔的钱和恩情。
当时的我非常佩服父亲，有情有义，像古惑仔里的大哥陈浩南，而父亲对我更是好得挑不出毛病。
他早上会给我做阳春面，面上放一个荷包蛋，面底还藏一个，每晚会辅导我写作业，循循善诱，极有耐心。
我早上偶尔会跟父亲一起跑步，父亲会故意放慢脚步，我吃力跟在他后面，他的背影如一座高山，巍峨屹立在我面前。
我读高一那年，父亲辞去了铁饭碗工作，下海经商，为这事，母亲跟父亲吵得天翻地覆，母亲说父亲异想天开，好好的安稳日子不过，非要折腾。
父亲说他想趁年轻闯闯，不想干一辈子能看到头的工作，枯燥无味。
父亲非常犟，拿定主意就不会改，跟合伙人考察了两个月市场，最后决定做服装批发生意。
父亲开始全国各地跑，进货发货，有时候一个月都不回家，但每个月十五号他都会给我打电话，询问我近况，他的声音沙哑无力，我能听出他很疲惫。
那年春节，父亲把幸苦了一年的钱交到母亲手里，厚厚两沓，母亲蘸着唾沫仔仔细细数了三遍，笑岔了气，父亲还给母亲买了当时最火的诺基亚N97，母亲常在牌友面前炫耀，我老公买的。
当然父亲一直在资助阳阳，阳阳告诉父亲，他已经扔了拐杖，安装了假肢，看上去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他很开心，终于没人再注意他空荡荡的裤管了。
父亲生意做到第三年时，遇到了瓶颈，当时网购开始普及，实体店受到严重冲击，父亲的资金回笼不了，压的货又销不出去，几乎赔光所有钱。
母亲立马变了一副面孔，骂父亲没用，让父亲到原来单位去上班，父亲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倔强的他拿房子做抵押贷了款，又做起了餐饮生意。
可惜最后血本无归，房子又被银行收了去，父亲无奈只能租了个房子，找了份送货的苦差事。
母亲更加看不起父亲了，每天嘴像机关枪一样各种数落父亲，我平时住学校，难得回一次家也不得安生。
父亲从不反驳，静静蜷缩旮旯，一个劲抽烟，瘪着嘴，不敢抬头。
那天我跟同学逛街，远远看到母亲挽着一个男人手臂，男人挺着油腻肚皮，左脸颊有一道一寸长的刀疤。
那一刻，我的世界轰然倒塌，我后槽牙咬得嘎嘣响，我恨母亲，她对不起父亲，可最终我还是没有勇气告诉父亲。
距离我高考还有三个月时，母亲却狠心提出离婚，导火索是母亲要买一条碎花裙，父亲说没钱，母亲翻出了他当月汇钱给阳阳的凭条，直接仍在父亲脸上。
“呦，都穷成这样了，还做活菩萨呢？”“别说裙子了，我买好一点的卫生巾，你都觉得贵，窝囊废！”我哭着求母亲不要离开，母亲摸了摸我头，还是抬脚出了门槛，坐上了楼下的黑色汽车，透过车窗玻璃，我看到男人脸上熟悉的刀疤。
我泪如山洪，倾泻而下，跑回房间拿了储蓄罐，飞快下楼，追在小轿车后面。
“妈妈，我有钱，我给你买裙子，你别走！”
我喊破喉咙，汽车并没有停下，最后变成了一个黑点，我瘫坐地上，父亲把我扶进了屋子。
“孩子，别傻了，就算爸爸给妈妈买了那条裙子，妈妈还是会跟爸爸离婚的。”
我似乎懂得了父亲的意思：“爸，你别难过，妈不值得你难过。”
“我知道，我送货的时候，在街上看到过你妈和那男的在一起。”
父亲双手捂脸，泪水从指缝流出，耸着肩抽搐。
她深爱的女人就这样离开了他，坐上了别的男人的汽车。
母亲走后第三天，我发起了高烧，蔫蔫的躺在床上，像霜打的茄子。
父亲下班回家，一模我头，立刻跳了起来，医院，父亲的后背单薄干瘪，没了早年的俊削挺拔。
我因为咳嗽，肺部也有了感染，需要住院，父亲心都揪了起来。
可是父亲手里没有钱，交房租的钱还是跟亲戚借的，如今落魄了，借钱更是难上加难，父亲还是厚着脸皮去借了，回来时坐在我床边，呆若木鸡，凝视地面，一语不发。
我知道父亲没借到钱，医院又催着父亲交钱，无奈之下，父亲打了电话给母亲。
“莉莉生病了，你能不能借点钱给我，我没钱交医药费了。”
医院看我了，跟着一起来的还有刀疤男，医院大堂，母亲从包里拿出薄薄一沓钞票，悬在空中，父亲擦了擦满是灰尘的手，准备接过来。
结果刀疤男一把抢过钱，询问了护士我医药费是多少钱，然后龇牙一笑，抽走了两张钞票，说了句：“老婆，你给多了！”
临走前他还拍了拍父亲肩膀，嘴凑到父亲耳边。
“兄弟，以后没钱就吱一声，我有的是钱。”
我不知道父亲当时的心情是怎样的，应该是万箭穿心。
出院后，我瘦了一圈，父亲平时忙，我难得回趟家也吃不上好的，当时学校为了给高三学生补营养，可以帮我们订牛奶，我看着同桌每天喝着清香四溢的牛奶，直咽口水。
放假回家，我跟父亲说了这事，父亲眨了眨眼睛，沉吟片刻，然后笑盈盈问我，喜欢喝酸奶还是鲜奶，我脱口而出，酸奶，对皮肤好。
父亲说他工资还有两个星期才发，他去跟老板预支点不成问题。
我就在家等父亲，父亲七点钟出去，直到九点半都没回来，外面黑漆漆一片，夜凉如水。
我心里惴惴不安，快十一点时，父亲终于回来了，他的眼角，眉梢，嘴角，以及整个面部轮廓都是垮塌的。
老板非但没有预支工资给父亲，还说父亲这个月请假超过了两天，要按旷工处理，父亲火了，跟老板发生了激励口角。
我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父亲，那晚父亲喝了整整一瓶二锅头。
“莉莉，爸爸连你的牛奶钱，都掏不出，爸爸没用，窝囊。”
我心似绞梅青汁，酸楚得要命。
第二天我临回学校前，父亲匆匆回家，把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塞给我，眼睛眯成一条缝，嘴角上扬。
“莉莉，我跟老板认过怂了，他把工资预支给我了，你拿着去订牛奶吧。”
我欣喜万分，但细细看父亲，我发现他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如白纸一般惨白，我又看见父亲手臂上有针眼，我瞬间明白了，但是我咬着牙，强忍泪水，笑着告别了父亲。
我知道，如果我哭，我不要这钱，父亲会更难过，他不仅没让女儿喝上牛奶，还让女儿伤心落泪，他的血就白卖了。
一个人的成熟，应该是从懂得忍住泪水开始的。
可惜我高考还是失利了，分数线只达到专科录取线，父亲陪我坐了一天，我什么话也说不出。
阳阳考上了北大，当地电视台得知他情况后，特地采访了他，他成了身残志坚的典型，电视台还为他发起募捐，大学学费有了着落。
阳阳告诉父亲，家庭的变故，身体的残缺，别人纳罕的眼光，几乎毁了他。是父亲的一通通电话，一句句关心，一笔笔汇款，重燃了他对生活的希望。
父亲拿着电话，傻傻憨笑。
去外地读书后，我很少回家了，父亲依旧保持着那个习惯，每个月十五号会给我打电话，其实说的无非就是一些芝麻绿豆的小事，但父亲从未忘记。
毕业后，我初入职场，如同第一次上战场的小卒，惶恐，焦虑。忙的时候连父亲电话都没时间接。
而父亲一直干着送货的活计，每天费力瞪着三轮车穿梭在大街小巷，后来快递行业发展迅猛，他又干起了快递，风吹日晒。
我让父亲换一份轻松的工作，父亲摩梭着双手，舔了舔皲裂嘴唇。
“爸爸当初如果不一意孤行投资做生意，我们家现在也不是这个光景。”
“爸爸老了，折腾不动了，干这个活，爸爸心里踏实。”
我三十岁那年，父亲躺在了世界上最贵的那张床上，ICU的病床。
非常不幸，奶奶的病遗传给了父亲，医生说这个病不是绝症，但确是十分烧钱的病，让我有心理准备。
父亲躺在病床上，脸颊脂肪已经完全褪去，眼窝深陷，眼珠*浊，瘦得皮包骨头，父亲是个乐观的人，他从不问自己的病情，只是攥着我手说。
“爸爸不怕死，只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在世上。”
我心脏仿佛被冰锥刺穿，又疼又冷。
为了给父亲治病，我耗光所有积蓄，跟亲戚借钱也处处碰壁，我拿着缴款单，医院走廊，我哭不出来，只是深深绝望。
我能为父亲做什么？我当时甚至想到了去卖肾，可是卖肾也需要时间啊，父亲哪里等得起，我打了电话给母亲，母亲已悄无声息换了号码，我呆坐走廊长椅一夜。
第二天，医生拍了拍我肩膀，我揉了揉肿胀眼睛，医生告诉我，后天上午安排父亲手术，院长亲自给父亲做，我以为听错了，小声说了句，医生，我还没凑齐手术费呢！
医生却告诉我，已经有人帮父亲缴费了，叫徐阳。
我往后退了两步，瞳孔放大，是阳阳！
我火速跑到父亲病房，阳阳已经坐在了父亲床边，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利索的寸头，一丝不皱的黑色西装，皮鞋光可鉴人，浓眉大眼，笑容治愈，如今的他已经是一家上市公司的CEO。
跟阳阳一起来的还有父亲的朋友，他们已垂暮老矣，脸上的皱纹像雕刻上去似的，身形佝偻，只有眼睛里的光还是明晃晃的，他们跟父亲聊当年的*旅生涯，唏嘘父亲遭受的变故，感慨父亲大起大落的人生。
父亲出院那天，云淡风也轻，医院门口，闭着眼用力的呼吸，黑色外套已经大了一圈，空荡荡挂在他身上。
阳阳给了父亲一本泛*的笔记本，里面记录了父亲汇的每一笔钱，还有父亲鼓励的话语，字迹镌秀，最后一页纸写了一句话，人有善念，天必佑之。
小时候，父亲是一座大山，我坐在他肩头，总能看得很远。
懂事时，父亲是一颗倔强的弯松，这才发现，我的份量是这样重，这样重。
而现在，父亲啊，你是一首深沉的诗，默默的读，泪轻轻的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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